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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25年前(十)

王佳慧刚去西北插队,连个具体地址都没告诉就走了。半个多月后才写来信到北京说,菜很吃得惯,就是睡不好——农场里拖拉机的声音和战斗机一样响。她出生在1953年,理应没见过战斗机——不过这丫头就有这么点奇思妙想的地方,老能联想出自己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东西。假如她能活到现在,准是个有趣的不得了的老太太。

我费了好多求情的功夫,才拢共打去一个电话。这类电话有通话限制,接通了几分钟内喊不到人,马上就断了。王佳慧在电话里无所顾忌,什么都敢说,不像我。这会儿不像夏天那么好待了,她说北方的冬天冷啊,北京寄过去压实的棉花被,厚厚的裹两层,上面把所有大衣都压上了,人睡在里面还跟铁皮包着似的,那冷都透过来了。我没经过那种冷,只有靠想象,而且发现了苦难的某种奥妙——它和生活一样,也有着丰富多彩的特质。被毒虫咬烂的伤口一开始火辣辣,后来麻麻的,溃烂的时候又是那种冷冰冰的痛,被镰刀割破手的时候是一种锐痛,卫生院的粗针大线扎进去又是一种深入性的钻痛,好似在地下打井。相比之下,快乐和喜悦倒显得像是某种单质性的东西。联想到人生的哀乐百态,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老有人说苦难是生命的真谛。

六八年的时候我听她说回了北京,就在京郊上学。年底我生了一场大病,险些没命,那往后很少写信过去,她打来过两个电话,不过我在县卫生院,都没接到。同去的同学转告我说,王佳慧已经回京郊插队去了。后来她究竟是怎么去了师范院校,又是怎么被人从密云水库打捞出来的,这些我一概不知。

这么回忆起来,我好像对死亡持有一种麻木的态度。我觉得胸闷,身上出冷汗,脸上冰凉,好似掉进十成十的冷雾。接完电话,我很想找个地方坐下,可是没找到。那天下了大雨,路上一脚一个泥窝。我就这么淋着雨走到屋前,看到场上晒着的豆皮和干笋,就把它们抢回屋里。受了潮的东西很快就会发霉,尽管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财产,但我天然的感到有义务做这些。只是做的时候心里哀痛,仿佛历经一场大梦。

做完这一切我在床上倒下,感到脑袋好像很清醒,悲哀似乎已经从我的胸中散去了。也许它从来都是这么模糊,就像一阵轻雾,一直停留在我的血肉里。我们知道如何在悲伤中生活,这是我们的天性。在这方面没人能比得上我们。而且我们擅长把长期的压抑和恐惧转化为甜蜜,在那个年代的人只要想正常的生活下去,都得或多或少学习这种本能。

下半天我一直躺在床上,不喝水也不吃东西,好似一个将死之人。教导员派了一个同学来问我的情况,她进门吓了一跳,几乎以为我已经死了。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内心惶惶,几欲要爬起来向她求情,但没能成功。我两天没睡过觉了,脸皮和嘴唇皮发干皲裂。如果我用手摸嘴唇的上面,俗称三角区的地方,那种感觉好像摸着烫水洗过的鱼皮,滑溜溜,黏糊糊的,且非常之疼痛,这是缺乏水分的结果。竹屋里昏暗异常,我抬起一只手举到眼前,常常疑心那手上沾着血。

来的同学看了看我,一句没说就掉头跑了出去。过了会儿又来了一男一女,男同学是团积极分子,冲着我的脸嚷嚷道:

“刘兰你怎么回事?人人都跟你一样寨里的活还干不干了?你再不去上工,开大会可要批判你了。”

我睁开眼睛转向他,但嘴唇不动,整个人也不动,好似已经成了干尸。男同学看我这模样,不免气结睖住。女同学站在门槛上,拿她的布鞋尖踢踢踏踏敲着门框,看了我一眼说:

“要不叫车拉去卫生院吧。”

“她就是装病——”男同学指着我的脸。“你看看她那半死不活的样子,我非得向教导员汇报不可。”

后来他们拿来一个碗,碗里盛了些水。那碗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,边沿有股臭口水发酵的味道。我喝了水,做好了跑茅坑的准备。后来我干躺着,再后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
他们走了,从此后好几天都再没人来,教导员的指令也好似人间蒸发。我忽然在脑内意识到,人们对于撂挑子不干(的举动)的应对是这样敷衍,以至于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恶毒与有力。但根据我的经验看,对于那些战战兢兢的懦弱之辈倒不乏指责与恐吓。这关乎你是否希望在所处的体系中继续生存,如果你对他们完全不在乎,依照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方法生活,你就再也不会感到被体系上层拖拽的压力和被同辈孤立的恐惧。我一旦发现这个难能可贵的潜逻辑,就再也不想成为一个被拖着走的人。我于是不去上工,白天挺尸,晚上出去偷山上的菠萝和香茅草泡水,菠萝不在季节,毛扎扎能把人的手划出血。吃完难受好久,得用胃去慢慢磨它。

到了第六天,我在桌上留了一封信,纸和笔都是我一个喜欢的老师给我的,我一直舍不得卖掉。我把那只圆珠水笔仔细裹在破烂内衬里,用一根细麻绳把它捆牢。然后把屋子里能吃的东西都放在锅里煮熟吃掉(我们自己凿的石头锅,锅底很厚,东西煮不烂),我把粉条煮了好几遍,直到它完全的泡发在水里,变成一锅灰里带黄的糊状物。晚归的同学有一个来看望我,站在院子里叫我的名字。我一声不吭,她从不知谁那听说我得了疟疾,不敢进来,很快也就走掉了。

我头一次吃的这样饱,饱完了则想吐——很久没有油水,胃壁已经变成薄薄的一层,熟的芭蕉树芯和熟的菠萝叶不容易消化,而且纤维素含量过高,吃了只能骗骗肚子。可我实在没东西可吃,同去的同学也不可能老给我送吃的,每个人都要生活,有些人还要上进,当积极分子。过到大半夜,我感到胃里那股紧扎扎的胀痛好像缓解了,我从床上爬起来,凝视了一会儿黝黑的床,黝黑的房间,就悄悄溜出院子,猫着腰,从朱小云走过的那条山路上逃出了村寨。

经过那片河滩的时候我很想停下来看一眼,因为很久不照镜子,忘掉自己长什么样。但那天夜里月亮淡的要命,湖水蓝幽幽的,泛出来黑黢黢的一张脸,比那些老傣(当地傣族)还黑。我看了一眼就继续拔足前行,心里老挥之不去一个念头。我想我一准要被枪毙。于是我决定跑得越远越好,最好烂在山上。我甚至连死前要找一些烟草来嚼都想好了。最老实的人发起疯来大概就是这样。我在想这些的时候,心里老怀着一股直挺挺的恶气,这股气上来就能催出我的眼泪。这令我知道自己干这种事实际怕得要死,但我决不回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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